如果問醫(yī)院最令人壓抑的地方是哪里?
大概所有人都會說手術(shù)室門口,但其實重癥監(jiān)護(hù)室門外有著更多悲傷到麻木的面孔。
而平川市人民醫(yī)院將這兩處安置在了同一層。
7:40,揭園匆匆穿過焦急等待著的家屬走向重癥病房,一排排座椅上零散地坐著望眼欲穿的家屬。
他一眼找到了佝僂著肩膀的女人。
揭園不動聲色地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,陳美藺精神恍惚地發(fā)著呆,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靠近自己。
“彤彤情況怎么樣?”
陳美藺一驚,抬頭見是揭園,才低聲答道:“還沒有醒,醫(yī)生說不太好?!?/p>
“你上次沒有回答我,你明知禁忌,為什么非要生下這個孩子?”揭園的聲音有些縹緲,又有些迷惘。
陳美藺望著重癥監(jiān)護(hù)室門口一跳一跳的警示燈,雙目無神,啞著嗓子道:“我愛上了他,自然是他想要什么,我都想給他。”
“愛?”揭園喃喃道,愛就那么讓人著迷么?
那歸海淙又為什么執(zhí)意要幫他呢?
揭園沉默了很久。
“你還好嗎?昨晚——”揭園的臉色黯然,陳美藺輕聲詢問。
“昨晚怎么了?”昨晚的前半段發(fā)生了什么,揭園一無所知,但他故意把話說得模棱兩可。
“你要找的那個人,你看清他的臉了嗎?”陳美藺心有余悸地問道,雖然只是短暫的一個照面,可男人的強(qiáng)大展露無遺,讓她畏懼。
揭園搖頭,話鋒一轉(zhuǎn):“不過你是怎么找到他的?”
陳美藺不明所以道:“不是我找到的他,你追著我跑到那座山上,他自己出現(xiàn)的。”
“是他找到了我?”揭園訝然,但很快,他的表情僵住了。
等等——
“你說,我追著你到了那里?”
“是啊,說起來,昨晚的你有些奇怪,好像很生氣似的,還說我是妖孽,想要殺我。”陳美藺也感到糊里糊涂的。
陳美藺的話晴天霹靂似地砸在揭園心里,他百思不得解的問題竟是這么個答案。
種種怪相像多米諾骨牌般串了起來,書架上打亂順序的書、宋成予口中半夜出走的自己還有一睜眼陌生的荒山野嶺。
揭園的手心冰涼,不是他忘記了,而是做這些事的人,根本不是他,至少不是此刻清醒的他。
為什么?是夢游,還是短暫的記憶障礙?
不,都不符合。
無論是宋成予的描述還是面前女人的形容,他們見到的那個人都似乎和自己完全不同。
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疇,甚至是醫(yī)學(xué)能解釋的范疇。
揭園坐不住了,他猛然從座位上起身。
有個問題他必須得親自問歸海淙才行。
“還有,”揭園將一個小巧玲瓏的玻璃瓶子塞進(jìn)陳美藺手里,低聲道,“你把這里面的東西給彤彤喂下?!?/p>
“我也只能救她這一回,多的,無能為力。”
人和妖生下的孩子既不能歸于人類,也不被妖族所容,本就不該存于世間。
“你好自為之?!?/p>
陳美藺死死地攥著小瓶,顫聲道:“謝謝、謝謝!”
“我先走了?!苯覉@瞥了一眼手表。
“揭園!”女人卻下定決心似地喊住他,表情緊張,“有個東西——”
揭園側(cè)目,女人從口袋里慢慢摸出一個小小的標(biāo)本袋,遞到揭園面前。
“這是那個人身上掉下的,他身上的味道好像就是這個?!?/p>
標(biāo)本袋里是一株被精心保存的植物,說是植物,其實只有一小片形狀圓潤的葉片和幾簇小傘似的淡粉色花。
“謝謝你愿意救彤彤?!标惷捞A將標(biāo)本袋放在揭園掌心,“希望這個能幫到你。”
揭園收起標(biāo)本袋,低聲道謝后快步離開了。
“揭園,一大早你去哪兒了?”宋成予頂著鳥窩似的亂糟糟的頭發(fā)很懵地看著推門而入的揭園。
“我有重要的事情,必須去做?!苯覉@拿起床頭的手機(jī)和包,剛走到門口又回頭道,“如果我今天不回來的話,幫我辦出院手續(xù),以后我會跟你解釋?!?/p>
這還是揭園頭一回用這么鄭重其事的口吻跟他說話,宋成予瞪著一雙沒睡醒的眼睛,整個人都凌亂了,甚至忘了追問揭園到底去干嗎。
揭園像一陣風(fēng)似的,匆匆而來,又匆匆而去。
只剩被帶起晃動的簾子提醒著宋成予剛剛發(fā)生了什么。
8:05,行駛在早高峰的道路上,揭園的方向卻與車流相反,他迫切地要見歸海淙一面。
十點整,他匆忙推開大門,客廳、廚房卻都是空蕩蕩的,近午的灼熱陽光蜂擁而至,在咖色的木地板上涂抹出大塊大塊的不規(guī)則圖形。
揭園站在客廳與廚房中央,難得的不知所措,望著樓梯的方向,他猶豫不決。
他像個莽撞不知事的愣頭青,一路腦袋空空地沖到這里,劇烈跳動的心臟在胸腔里叫囂。
空寂的屋子里只剩他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。
“你怎么這么快又回來了?”細(xì)微的腳步聲傳來,歸海淙不解地打量著眼前擅自闖入的訪客。
高山泉水般清冽的嗓音如一劑沁人心脾的良藥,拯救了揭園昏沉沉的頭腦。
“我有事要問你,現(xiàn)在?!?/p>
“你說。”歸海淙拾級而下,姿態(tài)優(yōu)雅從容。
“你昨天說你到的時候我正好從懸崖上摔下去,你是從哪里看的,是懸崖上,還是別的地方?”
良好的光線里,揭園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歸海淙,干澀的聲音卻有些咄咄逼人。
“當(dāng)然是懸崖上。”
“你確定你看到的,是我?”
歸海淙都給揭園繞暈了:“當(dāng)然了,不是你還能是誰?”
揭園目光炯炯地盯著歸海淙的臉看了好半天,才松懈下來。
空氣里的緊張感一下緩和了。
“你怎么了?”歸海淙繞過揭園,倒了杯水遞給他,“臉色這么難看。”
揭園心不在焉地接過水,沒有喝。
“不是因為顏色不同?!彼麤]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。
歸海淙沒聽懂地“啊”了一聲。
“我說謊了?!苯覉@抬頭看他,眼神慢慢堅定,“我之所以肯定你不是兇手——”
“是因為我記憶里的你,根本沒有顏色?!?/p>
“所以?”歸海淙放下手里的空杯子,發(fā)出清脆的一聲。
“我的那段記憶,是假的?!闭f完揭園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。
“那你為什么當(dāng)時不說?”歸海淙握著玻璃杯的手下意識用力,杯壁上指尖的紋路清晰可見。
“我不信你?!苯覉@直截了當(dāng)?shù)鼗卮稹?/p>
“你!”歸海淙像是氣極了,煩躁地原地轉(zhuǎn)了兩圈,然后快步走到揭園面前,抬手又放下。
“我真是——我真是搞不懂你,你既然不相信我,就不相信到底算了,一會兒騙我,一會兒又跑過來告訴我!”
“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搞得人心里很煩吶!”
歸海淙越說越氣,忍不住又轉(zhuǎn)起圈來。
揭園看得眼花,伸手?jǐn)r了一把,好巧不巧,直接碰到歸海淙的腰間。
歸海淙身體一顫,瞪大了眼睛:“你干什么!”
揭園立馬縮回手,無奈扶額:“我不是故意的,你轉(zhuǎn)得我頭暈?!?/p>
“揭園!你看不出來我現(xiàn)在很生氣嗎?你還在想頭不頭暈的事?”
“你不應(yīng)該先想想怎么、跟我、解釋、嗎!”
歸海淙氣呼呼地叉著腰,怒目以對。
可從揭園仰視的角度看過去,他的皮膚宛如上好的細(xì)白瓷,覆在勻稱的骨骼上,略長的劉海遮住了高冷鋒利的長眉,每根睫毛都干凈分明,漂亮得不像話,淺金色的瞳孔大而圓,邊緣是微深的茶褐色,濕漉漉得像攝人心魄的漩渦。
“對不起。”揭園慌不擇路地低下頭。
“光道歉有什么用?”歸海淙靠得更近,幾乎是以逼問的態(tài)度說道,“說說看,為什么回頭來說實話?”
身后就是餐桌,揭園退無可退,他的手被迫撐在了發(fā)涼的木頭桌面上。
“怎么不說話了?”歸海淙卻仍在不斷靠近,仿佛攻城掠地的戰(zhàn)車般不讓分毫,步步緊逼,“沒想好,還是不想說?”
一聲悶響,腰不可避免地撞上堅硬的桌沿,揭園咬了咬牙。
他不在意這點疼痛,可這也意味著,他徹底沒有后退的余地了。
眼看歸海淙的衣襟即將挨上他的,揭園腦子里繃到現(xiàn)在的那根弦“啪”的一聲斷了。
“停!”揭園叫停聲出口的瞬間,兩人之間的距離歸零,歸海淙的胸膛緊挨著他的。
他幾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歸海淙的心跳,緩慢而有力。
“為什么?”歸海淙執(zhí)著地追問,他將下巴靠在了揭園的肩上,說話時的吐息擦過揭園耳畔。
揭園無法控制地渾身戰(zhàn)栗起來,前所未有的感覺席卷了他的理智,他聽見自己磕磕碰碰的聲音。
“只、只有……你?!?/p>
“我沒、沒有……其他、人,可以相信?!?/p>
體溫驟然攀升起來,自歸海淙貼著自己的地方起始,如燎原的野火,頃刻間蔓延整片土地,要將他燒成灰燼。
流動的時間仿佛被無形的手按下暫停鍵,一分一秒都變得漫長無比。
他的腦子里好像裝著巖漿似的,無法思考,身體也不能動彈,連呼吸都暫時忘記了。
只有我么?
真的……只有我?
身下的這個人瘦得似乎只剩骨頭了,硌得他生疼,可這么句從齒縫中擠出來的話卻像一汪清泉,涓涓不息,撫平了他的心煩意亂,阻隔了想要吞噬他的惡念。
低啞的嘆息聲仿佛從靈魂深處傳出,歸海淙聽見咫尺間的人慌亂地喘了口氣。
好似認(rèn)輸一般,他輕聲道。
“我不會反悔自己的話,你想要我做什么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