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上午十點整,靳連川敲響了靳意的房門。
咚咚咚——
“小意,起床了,我們都過來了,給你帶了不少東西,你洗漱完快出來看看?!?/p>
聽著門外傳來的聲音,意識尚且朦朧的靳意縮在被窩里煩躁的翻了個身。
靳連川站在房門口,沒有聽見靳意的答復(fù),又使勁拍了兩下門,聽見里面還是沒有起床的聲音,帶著一絲怒氣轉(zhuǎn)身下樓,最后給了靳意一句話:“半個小時之內(nèi)下來!”
二十分鐘后,洗漱完的靳意走下樓,踢踏著腳上的人字拖,往一樓客廳看去。
灰色的布藝沙發(fā)上坐著一個小女孩,身材極其嬌小,穿著標(biāo)準(zhǔn)的白襯衫和藍(lán)黑格及膝短裙,體態(tài)看起來就是受過專業(yè)教育女生,繃直的脊背顯得整個人文靜又優(yōu)美。
此時正微微低著頭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手上的書本……
“小意起來了!”余玥從廚房走出來,看見靳意便開始故作親昵。
靳意看出她的笑容中帶著一絲洋洋自得,便靠在扶梯邊默不作聲。
“來來來,小茹過來跟哥哥打個招呼。”余玥把靳茹叫過來,摟著她神色有些得意地站在靳意面前。
“哥哥好!”少女的聲音清脆又悅耳,語氣并不如余玥般刺耳,而是帶著一絲討好和期待。
靳意低下頭看著她,有些楞神。
女孩矮他一個頭的身高,此時抬頭看著他,干凈的眼眸中帶著猶豫和希翼,似乎是在害怕面前這個哥哥會不喜歡自己。
看見她,靳意仿佛看見了少時的自己——靳連川把余玥帶回來給靳意介紹的那天,靳意也是這樣惶恐不安的心情。
那天余玥笑著給了他一大把糖果,他還以為這個阿姨是喜歡自己的,吃了兩顆便好好收著,睡覺都把糖罐抱在懷里,以為這個媽媽是代替去世的母親來繼續(xù)愛自己的。
結(jié)果……這份期待最后終究是落空了。
靳意回過神的一瞬便心軟了,靳茹畢竟是個孩子……他怎么會把她想成那副心機(jī)頗深的模樣呢?
靳茹心里揣著滿滿的不安——之前就聽母親說,這個哥哥人很不好,脾氣很差。
但其實她一直很希望自己有一個哥哥。她在學(xué)校的朋友都有兄長,每次看見別人的哥哥來門口接她們,她都格外的羨慕。
父親和母親平常都忙,來接自己的只有一個嚴(yán)肅又古板的司機(jī)叔叔。
每當(dāng)回到家,偌大的家里也只有保姆和自己,母親一心系在父親身上,對她極少關(guān)愛。只有極少數(shù)時候,父親工作不忙碌,一家三口在一起時,才有那么一點家的感覺。
所以當(dāng)前幾天父親說起她其實有一個哥哥的時候,她激動地一宿翻來覆去都睡不著,哪怕這個哥哥與她是同父異母。
但……她從未想過,若是他不喜歡自己,那該怎么辦。
靳茹緊張地攥緊了衣角,內(nèi)心的惶恐一點點放大,幾乎要讓她呼吸不了。
——你好,我是靳意。
靳茹聽見少年有些清冷但卻十分溫和的聲音,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看著他。
這個哥哥長得真好看??!高高瘦瘦的,臉上的皮膚白皙如玉,此時對著她露出一抹笑,唇紅齒白的模樣甚是溫柔。
“不介意我叫你小名吧!”靳意見她這幅失神的模樣,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。
靳茹感受到頭頂?shù)臏嘏?,忍不住愣了愣,很快便反?yīng)過來:“不介意的,哥……哥哥?”
最后的稱呼語氣微微上揚(yáng),似乎在征求靳意對這個稱呼的認(rèn)可。
靳意輕輕嗯了一聲。心道這個妹妹跟他所想的完全是天壤之別,原來是自己反應(yīng)太過激了,雖然生于余玥,但也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,并不帶著自己所想的惡意。
靳意還未做出別的反應(yīng),靳連川就從樓下快步下樓走到了三人身前。
靳連川已在樓上目睹了整個過程,對靳意的態(tài)度甚是滿意,此時臉上正帶著少見的和煦的笑:“哎呀!這就對了,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!小玥,你說是不是?”
余玥臉上帶著看似溫柔大方的笑應(yīng)答著,內(nèi)心卻如降寒霜。
本來這次帶靳茹過來,就是為了給靳意一個下馬威,讓他知道靳氏從此不是只有一個繼承人了,好殺一殺他的氣焰。
沒想到靳茹和靳意卻一副一見如故的樣子。
她頗有些鄙夷地看著靳意,內(nèi)心又給他扣上了一個心機(jī)頗深的帽子。
靳連川心情卻是頗好,他兩個孩子終于互相認(rèn)識了,以后再也不用整天想著做什么事情要瞞著某一方了。
想到這里,他臉上的笑更燦爛了,急忙將幾人都招呼到沙發(fā)前坐下。
看著三人其樂融融地坐在沙發(fā)上,余玥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了,趕緊以去廚房幫忙的借口快步離開了客廳。
看見余玥離開了,靳意心底總算松了一口氣。
剛剛余玥注視著自己的眼神,像是憎恨極了他,那副模樣像極了馬上就要撲上來撕咬他的惡狼,讓靳意頗是難受,起了一身惡寒。
“小意啊……”
靳連川突然語重心長地喚他。
靳意回過神來,發(fā)現(xiàn)靳茹已被靳連川支開,上了樓上書房看書。
此時空蕩的客廳只有他們父子二人。
靳意見靳茹離開了,也不再跟靳連川演父子情深,靠在沙發(fā)椅背,有些懶懶地道:“您想說什么就說吧!”
靳連川雖然深知自己對不住這個大兒子,但看見靳意這幅不以為然的樣子,還是有些怒不可揭,揚(yáng)聲道:“你就這個態(tài)度對父親說話?”
他覺得是自己太久沒有教育靳意,才讓他如今對自己的話如此不在意,想著若是讓他看見自己發(fā)怒,靳意必定會對他說的話從令如流。
誰知靳意聽了,沒有開始自省,反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:“我們多久沒有見過面了?每次給您打電話邀您在家一聚,您的答案是什么來著?要工作,沒時間,要吃什么叫保姆做?!?/p>
“后來呢,我竟然在別人的口中聽說,我的父親在外面有了自己的小孩,我就按照您的意愿,不再追問您,也不在叨擾您。而今您又不滿意了嗎?”
靳意慢慢坐直身體,面上也斂了笑意,唇角帶上一絲苦澀,輕輕地問:“那您再說說,您到底要一個什么樣的兒子呢?”
靳連川被堵的啞口無言,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。
過了許久,靳連川才面上帶著些許愧疚緩緩道:“小意……爸爸知道自己對你的關(guān)心有點少……”
靳意聽了,心底一軟,面色正有些緩和。
靳連川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在這炎炎夏日中感到渾身冰冷。
“但是……你可千萬別把對我們大人的意見發(fā)到你妹妹身上,再怎么說……她也是無辜的?!?/p>
靳意聽著面前這個男人面不改色吐出的話語,感覺一瞬間整個人如臨寒淵。
靳連川這句話有些不過腦子地脫口而出后,反應(yīng)自己說出的話顯得有些太過分后,心里也有些悔意。
他雖已和余玥育有一女,但靳意始終是他的長子,其實他也不愿失去任何一個孩子,這么多年也一直在找兩全的方法。
可這一次說出的話……怕是真的傷了靳意的心罷。
良久以后,靳意才看著靳連川輕輕問道:“在父親心目中,我原來是這樣的人?”
靳意從小便長得像靳連川,小時候靳母便總愛開玩笑說靳意原是靳連川一個人的孩子,自己廢了半條命生下來,竟也一點不像自己。
每當(dāng)這時候,靳連川便會在一邊哄她:小意長相像我,秉性隨你,這樣便是極完美的。
此時靳連川看著靳意那與他如出一轍的面龐,卻又忍不住想起了記憶中靳母與他慪氣完悲傷的神色,原來……小意的性格真是像極了他的母親。
“小意……”
靳意已不想再聽,猛然站起身:“我知道了,我以后不會擅自打擾你們的三口之家?!?/p>
靳連川站起身,想要解釋,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。
上樓前,靳意背著身長長嘆了口氣,緩緩道:“祝你們……闔家幸福!”
說完靳意便兩步并作一步上了樓,走進(jìn)自己房間。
正要關(guān)門時,卻看見靳茹站在門外面色不解,又不敢上前,小心地看著自己的樣子。
靳茹見靳意停下了關(guān)門的動作,笑著朝他甜甜地叫了聲:“哥哥——”
靳意看著她臉上的笑容,忍不住帶著惡意地幻想,假如讓她也變得不那么幸福,自己的心底是否會得到許多的寬慰呢?
但只是一瞬,靳意便摒棄了這個想法,他朝著女孩微微一笑,既而輕輕關(guān)上了房門。
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,靳意舒了口氣,撲在床上,將臉埋進(jìn)柔軟的被子里。右手緊緊捂在心口的位置。
剛剛出現(xiàn)那個齷齪的想法時,他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內(nèi)心抗議的聲音。
——不會的,你怎么能把自己生活的不如意,讓另一個人再感受一遍……這樣做了,不會開心的,你會變成一個,連自己的嫌惡的人。
中午靳意沒有下樓與她們一起吃飯,一個人埋在被窩里打起了瞌睡。
他夢見了自己的生母宋湘,她身著生前常穿一襲棉麻長裙,黑色的長發(fā)被陽光暈成溫柔的橙黃色,手心帶著熟悉的溫暖撫上他的臉頰,說話聲音時而遠(yuǎn)時而近,讓靳意聽不真切。
半夜時分,靳意從夢中驚醒,腦袋昏昏沉沉,只記得母親在夢里說的最后一句話。
——好好照顧自己。
靳意穿著白色T恤赤著腳走出房門,走到靠窗的位置,推開窗戶,夏夜清爽的夜風(fēng)爭先恐后地涌進(jìn)來。
他輕輕攀上二樓欄桿,晃著懸在半空中的細(xì)長小腿,抬起頭閉著眼,風(fēng)吹動他的發(fā)絲和衣角,美得像一幅畫。
過了良久,少年睜開眼,低下頭向漆黑的一樓看去,此時懸掛著他的欄桿往下,對應(yīng)的一樓位置是一個一人高的裝飾瓷瓶,假設(shè)此時墜下去,瓷器碎片會瞬間貫穿他的身體。
靳連川一家未在此留宿,以后可能也不會再來了,保姆也有事告假回家三天,他將會毫無阻礙地死在著漫漫的長夜里。
想到這,靳意慢慢閉上眼,松開扶在扶手上的手,窗口的風(fēng)刮得越來越大,衣訣翻飛,發(fā)絲飛舞。
正當(dāng)靳意的身體因慣性緩緩向前倒時,又想起剛剛夢里母親的囑咐:
——一定要,好好的生活啊!
抬起的手重新顫抖地攥住扶手。
靳意一瞬間清醒了,看見自己的處境時,有些茫然。
差一點,被憤怒支配的自己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。
從欄桿上下來的靳意打了個寒顫。
——幸好,最后還是挺過來了。
這天晚上開始,他感到內(nèi)心往常極其在乎的事情開始改變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