農(nóng)忙的汗水還未干透,林家的喜事就熱熱鬧鬧地張羅開了。
十八歲的林大川要娶鄰村王村長的閨女。
婚禮當日,天蒙蒙亮,林家土坯房就喧騰起來。
新糊的土墻上貼著紅紙剪的喜字,
竹篾扎的燈籠骨架裹著紅紙,在晨風里輕輕搖晃,映得門前的黃泥地都泛著紅光。
林美蹲在磨得發(fā)亮的門檻上,看著趕回娘家?guī)兔Φ拇蠊昧置诽糁皬难矍敖?jīng)過。
木桶里摞著的粗瓷碗隨著腳步輕輕晃動,碗沿碰著碗沿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。
這些碗筷都是從各家各戶湊的,東家借六個,西家湊四個。
碗底還刻著各家的記號,生怕弄混,婚宴用完,還得洗干凈原原本本送回去。
幾個媳婦跟在她身后,扁擔在肩上吱呀作響。
溪水剛漫過腳踝,粗瓷碗浸入水中,立刻泛起細碎的銀光。
林梅在清水里靈活地轉(zhuǎn)著粗瓷碗,指甲縫里還留著昨日染紅雞蛋用的蘇木汁,將清水染出淡淡的紅暈。
菜園子那頭更是熱鬧。
小姑林菊同樣回了娘家?guī)鸵r,穿著半新的花布衫,發(fā)髻上別著朵野菊花,正帶著幾個年輕媳婦坐在矮凳上擇菜。
膝蓋上鋪著芭蕉葉,手指翻飛間,芥菜葉子很快堆成小山。
"新娘子有福氣哩,聽說嫁妝里有對搪瓷臉盆!"
"可不,我瞧見王家人往這邊抬柜子,那木料扎實得很——"
林菊突然壓低聲音說了句什么,惹得姑娘們紅著臉笑作一團。
菜葉上的露水簌簌落下,打濕了她們光腳上的木屐。
灶間早忙開了,兩個土灶同時冒著柴煙,鐵鍋燒得發(fā)紅。
掌勺的嬸子舀了勺豬油往鍋里一劃,刺啦一聲響,剛撈的塘魚滑進去,頓時騰起帶著蒜末香的霧氣。
旁邊灶上燉著的梅菜扣肉咕嘟作響,油花濺到灶神像前,引得蹲在灶口燒火的劉芳直咽口水。
林家兄弟多,算村里數(shù)得著的人家。
兄弟幾個穿著漿洗得發(fā)白的對襟褂子,領著幾個本家兄弟在賓客間穿梭,手里拎著的粗陶茶壺還冒著熱氣。
茶壺嘴缺了個角,用火漆補過,倒茶時得格外小心。
"來,飲茶!"
用老茶婆和柚子皮煮的茶水,倒出來帶著股子清香。
幾個老漢蹲在土墻根下,捧著茶碗咂摸滋味。
花白胡子一翹一翹的:"這茶夠勁!比鎮(zhèn)上茶鋪子里賣的還地道。"
林德貴今日格外精神。
那件靛藍褂子壓在箱底多少年了?領口磨得發(fā)白,卻一個補丁都沒有,還別著不知哪年留下的銅紐扣。
手里拿著一把自卷的煙草,時不時遞向客人:“他叔,抽一口?”
小孩子們早玩瘋了。
林福全領著幾個半大小子滿院子躥,把曬著的花生殼踩得噼啪響。
有個憨憨跑得太急,一頭撞在晾衣竿上,剛洗好的被單嘩啦罩下來,惹得婦女們笑罵著追打。
婚宴擺在村頭的老祠堂里,祠堂門楣上新掛了塊木牌:紅旗鄉(xiāng)第三互助組活動室"。
二十米長的龍紋板凳在祠堂中央擺開時,
林美盯著那些嚴絲合縫的榫卯接口出神——【這老木匠的手藝,再過幾十年就該進博物館了?!?/p>
大人們正忙著拼桌——兩條長凳對放,中間架上從各家湊來的方桌,前后再橫兩根扁擔,
轉(zhuǎn)眼就擺出了十幾張能坐八個人的宴席。
日頭爬到榕樹梢時,賓客們陸續(xù)到了。
男人們穿著漿洗得發(fā)白的對襟短褂,腰間束著自家織的布帶。
幾個要面子的后生換了新做的"人民裝",藍布在陽光下格外精神。
女人們大多穿著自家染的土布衣裳,
唯有幾個新過門的小媳婦,敢在衣襟不起眼處繡幾朵淺色的小花,針腳細得幾乎看不出來。
歡快的《解放區(qū)的天》旋律從村口大喇叭傳來,
迎親隊伍踩著節(jié)奏出現(xiàn)在田埂上,轉(zhuǎn)過曬谷場時,小孩子們頓時炸開了鍋。
林福全帶頭往前沖,草鞋都跑掉了一只。
半大小子們你推我擠,踮著腳、伸著脖子,就想看看新娘子長什么樣。
"讓我看看!"
"新娘子穿紅鞋沒?"
村長作為主婚人,背著手踱到祠堂正中。
他特意換上了那件四個兜的干部裝,左胸口袋還別著支,斷了墨、充門面的鋼筆。
"婚姻自由,新事新辦!"
他清了清嗓子,聲音像銅鑼般在祠堂里炸開,"……現(xiàn)在宣布你們結(jié)為夫妻!"
新郎林大川站在堂下,穿著自己最體面的衣服,領口紐扣一直扣到下巴。
新娘子王喜蓮,大紅土布嫁衣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金光——那是織布時摻了金線草的緣故。
胸前那朵大紅花紅得正,映得她低垂的脖頸都泛著粉色。
"新娘子這身段,一看就是有福氣的!"
"那可不,人家爹是村長,陪嫁還不少呢!"
婚禮儀式剛結(jié)束,宴席就擺開了。
男女老少圍坐在桌子旁,眼睛都盯著桌上難得一見的葷腥。
林勇帶著幾個半大孩子擠在最前頭,脖子伸得老長。
他眼尖,瞅準機會一筷子下去,精準夾住土碗里顫巍巍的野豬肉。
那肉塊燉得酥爛,在筷尖上直打晃,醬色的湯汁順著紋路往下滴。
"吸溜——"
肉剛?cè)肟冢托亲泳蜑R到了嘴角。
林勇顧不得擦,鼓著腮幫子猛嚼,油花順著牙縫往外滋。
旁邊幾個小子看得直咽口水,筷子在碗沿敲得叮當響。
"勇仔,這肉香不香?"三叔公故意逗他,煙袋鍋子在桌沿磕了磕。
林勇正忙著對付嘴里的肉,聞言急得直擺手。
好容易咽下去,油汪汪的嘴唇一咧:"香!要是小叔天天都結(jié)婚就好了!"
說完又趕緊往嘴里塞了塊沾滿醬汁的芋頭,生怕被人搶了先。
滿桌子人先是一靜,繼而爆發(fā)出哄堂大笑。
劉芳剛夾的梅菜差點抖落;
新過門的嬸子王喜蓮臊得滿臉通紅,躲在林大川身后擰他胳膊;
連向來嚴肅的林德貴都嗆了口番薯酒,咳得胡子直顫。
林勇渾然不覺自己說了什么了不得的話,
正專心致志地用糙米飯團蘸肉湯,連碗底最后一點油星都刮得干干凈凈。
不知誰起了個頭,后生們突然唱起了客家婚慶小調(diào),粗獷的嗓音驚得看熱鬧的狗都"汪汪"叫起來。
林勇跟著瞎哼哼,手里還不忘護著給妹妹留的紅雞蛋,生怕被人順了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