項軍蹄重,漢軍鼓重。
“倒是奇怪,這項王如何敢主動出擊,按內細來報,英布部曲到達垓下時,項軍早已失了士氣,覺得南面全失。”
“而且行而不攻,反倒是在各處要道晃蕩?!?/p>
蒯徹立于營頭觀察楚騎,面有疑惑,不解問道。
“項營中不可能有人識得張良楚歌計?!?/p>
“想不通的事就不要去想了?!表n信安排好眾將各安其位,和蒯徹兩人獨自立在營頭。
他觀察著項軍行伍分配,眼有憂色。
眼前五千眾的確是軍紀嚴謹,士氣旺盛。
“可這事我卻得多問將軍一句,讓我著甲卻是為何?”蒯徹指了指身上齊備的戰(zhàn)甲,聲音顫抖。
韓信看都不看一眼蒯徹,聲音平靜卻讓后者如遭雷擊“自然是上戰(zhàn)場?!?/p>
“文臣豈可上陣?”蒯徹氣急“徹為齊王鞍前馬后,齊王卻如此待我蒯徹,卻不是自毀名譽?!?/p>
他掃視已各就其位的漢軍將領,沉聲道
“齊王如此待蒯徹,如何聚人心,謀大事?”
韓信不語。
蒯徹嘆息道“事言可一可二不可三,我已勸過齊王兩次,為己謀身,逃離漢營,楚歌聲起時徹已然心死,要不是公子此信?!?/p>
說罷,蒯徹從衣襟拿出一封竹簡遞給韓信。
韓信立刻看完,勃然而怒“為何不早給我,你是找死嗎蒯徹?”
蒯徹低頭作揖,讓韓信看不見他面容“我是怕將軍管不住表情,更是怕齊王做出戰(zhàn)場身死保子這種游俠之舉?!?/p>
“你如何知道?!?/p>
“將軍軍事上稱得上國士無雙,但政治為何像個孩童。”
蒯徹語速極快“狡兔死,走狗烹,飛鳥盡,良弓藏,敵國破,謀臣亡。‘’
,滅魏代,脅燕降,破龍且,掃齊地。將軍把黃河以北五個諸侯國全部蕩平了,此謂不賞之功?!?/p>
“漢王劉邦還能賞賜將軍你什么,還能加封你什么爵位?”
“挾不賞之功,帶震主之威,危亦?!?/p>
“如今不僅漢王怕你,項王也怕你,此次出陣項軍精銳白騎卻是一兵未出,項王也未見其人。”
“歸楚,楚人懼你,歸漢,漢人怕你?!?/p>
“將軍功勞太大,軍威太盛,投誰,誰都怕收留你,此謂天不收地不留!”
蒯徹跪地,頭觸韓信足下聲音急小。
他終于抬頭,看見韓信閉眼不語,痛聲道“今日齊王為子殺蒯徹,還不知漢王可為子可殺賊逆嗎?”
韓信嘆息道“我明白了,子安你可卸甲離開漢營,我會再想想的?!?/p>
蒯徹淚流滿面道“徹范陽一辯士,若無將軍,怕仍是一破落酒徒,卻要看著主公一步步陷入死地,每次想到皆是痛苦萬分。”
看著韓信沉默不語,蒯徹慘然道
“徹最后三處說與齊王,日后再不多言。
第一處人要識勸,別人怎么說你都不聽,這最后一決再錯,再沒有改正機會?!?/p>
“第二處奴仆思想后果嚴重。將軍放著主人不敢當,只想著當奴才,遲早要完蛋。”
“第三處,猶豫不決害死人,漢王數(shù)次奪兵,若將軍不是將軍,能安身此處?”
“齊假王你要了,地你要了,每到要命關頭就叫不動,你把漢王早就得罪慘了。我的話每次都只聽一半是不是?一根筋兩頭堵!”
蒯徹長嘆一聲——“猛虎猶豫,不若蜂蠆致螫。天與弗取,必受其咎!‘’
蒯徹說完卻是身體不控,跪在地上扭歇,像絕了心事,終于鼓足勇氣抬頭看韓信面容。
確是心中一咯噔。
“我在項營時,不過一站崗執(zhí)戟郎,言不聽,話不用,”韓信一邊看著項軍大旗,一邊笑而語之“待我背楚入漢漢營,漢王授我上將軍印,”
“解衣衣我,推食食我,言聽計用,亦我父兄長者,雖他言語粗俗,
但漢王的確是個直快忠厚的長者,我韓信怎會看錯?”
“衣人之衣者,懷人之憂,食人之食者,死人之事?!螞r’
韓信目有希冀“我以國士待人,人以國士待我。我不去害人,別人怎么會來害我?!?/p>
“更何況我如今只想漢王安頓好安平,我對不起他母子?!?/p>
蒯徹仔仔細細將韓信面容看在眼里,嘴巴長了好幾次,最后只吐出一個字
“善?!?/p>
……
“蒯先生怎么給將軍跪下了?!?/p>
“該是敵情不明沖突吧,韓將軍還是成竹在胸的樣子,沒啥問題。”
“不會又是誘餌戰(zhàn)術”
韓漂站在營門下排頭,聽著戰(zhàn)馬跺腳鳴叫聲下,漢軍五千騎兵一些小聲交流,韓信重軍紀,但奈何兩刻鐘前就已是集結時間。
漢兵也是人,更重要的是漢軍一營五千騎是跟著劉邦打項羽的心腹。
韓信精于練兵,可接手軍隊不過數(shù)日,難以在漢軍心中立下深刻的權威,若是劉邦在此,場下卻不是這光景。
更何況數(shù)日前韓信敗項羽的那仗先是中軍打,打得很不順,退了,隨后項羽冒進,兩面?zhèn)溶姶?,把項軍敗了?/p>
當時營里便很有些“韓信殘暴,喜用誘餌戰(zhàn)術,漢王愛兵,寧肯四十萬固守也不會送兵求勝”的風聲適時響起。
韓漂心頭敞亮,突然拉緊了馬繩高聲喊道“再敢言語者,按兵規(guī)處置。”
人聲頓時一寂,前面聽到的騎兵起了笑聲,更有一兩軍官叫道
“韓司馬,不,該稱執(zhí)戟郎,你哪來的官威?!?/p>
“陳忠,趙邯!‘’韓漂喝道,那兩人卻沒想到這剛如兵營的韓漂竟認得他們,更是點名,此時面帶驚色。
“陳忠你為什長,趙邯你為伍長,戰(zhàn)前不以身作則,如今項軍在前,你們亂我軍心,莫不是項羽派來的臥底,監(jiān)軍何在?”
陳忠急眼,吼道“你奶奶的才是臥底,俺們兄弟跟著漢王打了多少仗,你個毛外來戶頭小子敢打我們?”
“我看你才是項羽派來的臥底,營里早傳了你和蒯徹挑唆韓信的話,依我看,這騎兵出營怕不是接應項羽?!?/p>
這話讓營里有些躁動,項軍勇猛,劉邦一直的戰(zhàn)略都是堅壁清野打消耗戰(zhàn),包括韓信也下過軍令誰敢擅自出營接戰(zhàn)者斬。
這讓士兵心中也是生出異樣來。
一旁的趙邯也是張口欲罵,但仔細看到韓漂嚴肅的軍容,突然不敢多說。
騎兵部隊兩側后方繞來兩騎,面帶憂色,呵斥陳忠住口,另一人向韓漂求情“韓司馬卻是他們胡說,但大戰(zhàn)在即兄弟們還要上陣,這陳忠,趙邯的處罰要不先記著?!?/p>
韓漂面色發(fā)沉,話語一點不松口“我非司馬,只是將軍一執(zhí)戟郎,更得護的將軍安全,這陳忠已是亂了軍心,給我速速拿下?!?/p>
兩監(jiān)軍看韓漂面色堅定,只得上前扣下陳忠兵器,將他押到軍前。
“韓司馬,我道歉,但是您先扣的帽子,這處罰能不能免了。弟兄會記得您恩情的?!标愔疫@時看出了韓漂的決心,心驚肉跳起來。
按漢軍規(guī)矩若是違反軍令挨的罰棍,還得繼續(xù)上陣,以儆效尤,沒有半點休息,他雖然心里把韓漂祖宗罵了千遍,面上也恐懼起來。
“罰棍卻是可以免了,”韓漂突然說了一句,讓陳忠松了口氣,其余漢軍大眼瞪小眼,雖不說話,也是看笑話一樣看著他。
韓漂翻身下馬,走到被繩索反捆,滾在地上的陳忠面前。后以為韓漂要親手幫他解綁,心中更是輕視幾分。
“怕不是我提到和漢王打仗,這小子卻是怕了,也不能落了他面子。”
陳忠連忙起身,強露個笑臉對韓漂。
“抱歉?!表n漂細聲說了一句只讓陳忠聽到,然后喝道“你不是漢王的兵吃什么罰棍?!?/p>
他突然拔出挎刀,一刀劈向陳忠脖頸。
一顆大好頭顱落地,那面容還是笑臉,根本不明白為何如此。
韓漂松了口氣,卻也是天助,韓漂沒有遇到刀卡脖子的壞事。
而眾將士嘩然。
“這人禍亂軍心,不聽軍令,一再胡言,更是污蔑韓將軍。”韓漂抓起仍在滴血的頭顱,沉聲道“不論此人是不是為楚內細,為兵者,將令如山,按軍令,亂軍心者斬,兩位監(jiān)軍可是如此?”
兩名監(jiān)軍看著韓漂的嚴肅面容,面有懼色,互看一眼后一人喊道“陳忠戰(zhàn)前不聽軍令,頂撞上級,惑亂軍心,按律當斬?!?/p>
“所有人拍成陣列,待將軍軍令?!?/p>
一人卻騎馬上前,卻是那趙邯,下馬跪在地上,咬牙道“韓什長卻忘了在下也得受罰?!?/p>
執(zhí)戟郎在漢軍中職位為什長,所以趙邯稱韓漂什長。
趙邯突然咬牙道“陳忠此人和我多來往,他的確有可疑行為?!?/p>
“嗯?”韓漂有些驚訝,道“你繼續(xù)說?!?/p>
“他平時的確愛散播謠言,污蔑韓將軍,更是常打聽軍情,皆是他部下能證實?!?/p>
韓漂仔細看了趙邯一眼,沉聲道“你這一場棍先記下,待之后再調查陳忠內細之事?!?/p>
這時上方下來一兵,為韓信門前執(zhí)戟郎,走到韓漂身前道“韓將軍讓你上去說話?!?/p>
“是。”
……
“原來古代軍隊并不是鐵板一塊。”韓漂上營門時卻想到了之前幾日所見,陳忠趙邯親如兄弟同吃同住,是有名的兵痞兄弟。
“沒錯有人的地方哪有烏托邦,我卻把漢軍當成了被忠義洗腦的機器。”
所謂三個女人一臺戲,四個宿舍好兄弟,只有身處其中才能明白其中道理。
無論是被強行征了兵役上了戰(zhàn)場,或是在戰(zhàn)場上被袍澤搶功軍銜變化頻繁,亦或是食物分配和長官的管教的不滿,將士兵上下一心看作一人卻是小說里的看法。
“謀反,好像并不是那么難。”韓漂有所明悟,“怪不得戰(zhàn)國史上拿到兵符便可調動一軍?!?/p>
“古人當兵,還真是有奶便是娘?!?/p>
韓漂嘆了口氣,他沒想到自己讀了那么多年的戰(zhàn)國史,卻對于這些實際的情況沒半點作用。
其實這也不怪他,自打他進去漢營后,周圍大多是漢軍的高級將領,普遍對劉邦更加忠心,這讓他對形式有了誤判。
“倒真是紙上學來總覺淺,絕知謀反要躬行。會者不難,難者不會....”
不待韓漂多想,只見營頭上一佩劍的大漢,和一無神的中年穿甲謀士,其他士兵卻是離得挺遠。
韓信滿面怒氣地盯著他,像要把他活剮了一般。
“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?”韓信難以置信道“陣前斬兵是兵家大忌,你要不是..”
“韓將軍,陣前斬兵是兵家大忌?!表n漂半跪抱拳道“但戰(zhàn)場失將更是致軍隊于死地,
何況是面對項羽的鐵騎?!?/p>
韓信無言,片刻后道“你是如何知道的?!?/p>
“韓將軍你是把天下人當瞎子嗎,首先和項軍野戰(zhàn)是必死之舉,
項羽勢窮,此刻依靠營寨鎖住項軍,再已騎兵分食困獸用兵者誰不看出是最優(yōu)策略?!?/p>
韓漂聲音很沉重“再者夏侯嬰,灌嬰這些漢軍將領看你像看死人,你讓孩兒我當看不見嗎。”
“那騎兵一營皆是些沒關系,難管教的伍隊,什隊拼湊而來,怕是第一波就會被項軍沖的七零八落。”
韓信沉默,突然說了一句“你就不能當不懂嗎?”
你之前幫我束甲的時候,旗子都插到天上去了,我如何能不懂。
韓漂嘆了口氣,他早在韓信準備上陣時明白了韓信意圖,
和韓信對話時也不是沒想過就此讓韓信上戰(zhàn)場,自己平白做個富家郎。
但他做不到,至于原因,沒有原因,不是怕劉邦毀約,他知道劉邦肯定會善待他。
在仁仁義義中,韓漂能找很多個不能做理由,無論是什么天下,戰(zhàn)亂的百姓,劉邦的人格魅力肯定能治世,興許他還能做個漢吏改變這朝代的弊病。
但他很快明白了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。
“那就是士為知己者死,別人用真心待我,我便以真心待人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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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漢史韓漂列傳》
韓漂,字安平,韓信之子,兩面三刀之徒也,為蒯徹舉于垓下之戰(zhàn)時。其人星夜奔項營,為樊噲周成所擒,韓信以其為司馬,其人不得兵卒喜,性暴戾,不得高祖待見。
———
《漢共和紀武帝紀》
…
內容仍不成書。
ps.這是真史,我覺得還是要尊重一下太史公,因為他真的很敢寫,是我的偶像,也非常建議大家去看看王利群老師解讀的韓信百家講壇,講的真的很好。
節(jié)選《史記淮陰侯列傳》
……
蒯通曰:“誠能聽臣之計,莫若兩利而俱存之,參分天下,鼎足而居,其勢莫敢先動。夫以足下之賢圣,有甲兵之眾,據(jù)彊齊,從燕、趙,出空虛之地而制其后,因民之欲,西向為百姓請命,則天下風走而響應矣,孰敢不聽!割大弱彊,以立諸侯,諸侯已立,天下服聽而歸德于齊。案齊之故,有膠、泗之地,懷諸侯以德,深拱揖讓,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齊矣。蓋聞“天與弗取,反受其咎;時至不行,反受其殃。原足下孰慮?!?/p>
韓信曰:“漢王遇我甚厚,載我以其車,衣我以其衣,食我以其食。吾聞之,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,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,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,吾豈可以向利倍義乎!”
……
韓信謝曰:“先生且休矣,吾將念之。”